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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里弄曾是上海城市居民主要的生活空间。19世纪中期,为应对周边战火引发的难民潮,上海租界修建了大量联排式布局、以“里”为其名称的木板简屋群。战火消退之后,基于消防安全考虑,大量木板简屋被更新为中西折中风格、砖木立贴式的早期石库门里弄。后来,又陆续出现了后期石库门里弄、新式里弄、花园里弄和公寓里弄等住宅类型,以及与石库门颇有渊源的广式里弄。1949年以前,有四分之三的上海居民住宅是里弄房子。

里弄住宅,不止居住的功能,往往附带有居民日常生活所需的各类工商营业。随着里弄生活的演变,弄堂内外的流动摊贩,里弄住宅内的零售业与小微服务业,临街的中小型商业,均构成了与居住空间相交融的营业空间。而在两个空间内担当主角的,也往往是同一人群。近代上海市中心里弄中星罗棋布的小诊所,则是双重空间融合的代表。 

居住与营业的融合

里弄住宅的布局设计,在居住的同时也非常适合开设营业。与很多封闭的传统住宅类型不同,里弄住宅的弄堂是公共区域,平时可以允许摊贩进入,也有利于熟悉本地居民需要的住户设摊营业,例如修鞋、理发、补锅等。鲁迅先生在《弄堂生意古今谈》中,就描述了摊贩从早到夜的叫卖声。

更多的是当地居民对里弄空间的融合改造。早期石库门里弄,前面往往有一排或几排临街的房子,那些住在里面的居民不得不穿过前院,才能进入他们的起居室。前排的房子是没有院子的,居民必须从里弄街道进入他们的起居室。这排临街的房子通常被人们用来开设一些小商店。不临街的里弄住宅,如果厢房较多,亦可以在弄堂内开始营业,显示出较强的功能适应性。20世纪初,空间的融合改造在弄堂内大量出现,其形式或是直接将住宅商用的“舍宅为店(厂)” ,或是商用与居住混合的“前铺后居”和“上居下铺”等,让里弄住宅区成为居住、工业、商业混合的空间形态。

里弄小商店通常经营最贴近居民日常生活的粮食、煤、布料和成衣、日用杂货、调味品、零食、水果、蔬菜及其他货物。有些商店还提供裁衣、修理家具、货币交换等其他服务,有的还有洗衣、喝茶和公共浴室等服务。简而言之,和人们日常生活最紧密的商品和服务都能在自己家附近的街口内解决。以被广西路、北海路、云南路和爱多亚路所包围的裕德里为例,在这个面积不大的里弄小区里,沿街和弄内就有89家营业之多。(注:数据来自《远离南京路:近代上海的小店铺和里弄生活》一文,《城市史研究》2005年8月刊)里弄之外,则是住宅小区附近街道的各类营业组成的第二层生活空间。

里弄中的营业,虽然囿于空间限制而规模不大,但颇具自身特点。首先是贴近居民生活,以为周边居民带来便利为旨。其次是规模小却灵活度高,根据生活潮流变化而迅速调整。再次是勇于创新,在里弄空间中兼顾营业与居住,创造出不少新的城市生活模式。而创新的成功,也会引发行业集聚效应,往往让里弄小区成为某些行业的品牌空间。例如钱庄聚集的兴仁里、五金店聚集的尊德里,也包括曾经因诊所聚集而驰名的洪德里、祥康里等。

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第1张

今日祥康里。本文作者摄于2024年9月。

居于此,医于此

私人诊所与医院是近代上海里弄中常见的营业之一。里弄诊所的兴起,首先与大批医生移居石库门相关。在人口激增的近代上海,具备近代医疗水平的医生成为城市紧缺的职业,因其收入颇高而居于中产阶层,亦具备了移居于距市中心较近的石库门里弄的经济条件。

以1907年建成的洪德里为例,当时媒体就追踪报道了许多名医的入住动态,如创立了“神州医药总会”的颜伯卿,儿科名医朱少坡等,引导民众上门问诊。这些入住医生,不久就利用里弄空间在自己的居所开诊。一般而言,会将住宅改造为“前诊所后住宅”的模式,利用早期石库门住宅两进的特点,以后天井为界,将行医诊所与家人住宅分隔成两个空间,在门口悬挂诊所招牌。

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第2张

张赞臣

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第3张

俞岐山

这些名医服务附近的病患,很快得到民众的推崇和宣传。提倡传统疗法与现代诊法结合的中医名家张赞臣,在西祥康里悬壶济世,“于大小方脉、内外妇儿诸科无不精通,屡起沉疴,深受病家拥戴”。任职中国医学院的绍籍眼科名医俞岐山,工作之余也在住宅里弄内设诊所行医,得到街坊的赞扬:“北京路瑞康里俞岐山君,素精于眼科医学,凡患眼病者,一经其诊察,无不得心应手云。”

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第4张

丁福保

乐于慈善的沪上名医丁福保,在昌寿里为底层贫苦人群热心施诊,并在媒体上广而告之:“上海贫民最多,如苦力、佣工、小商店生徒等一旦患病,既无医药之费,又乏看护之人,辗转床席,其困苦有百倍于富人者。(丁)福保有鉴于此,照锡金公所夏季送诊之例,送诊两月。并不限于锡金同乡,凡上海之贫病无力医治者,均可来寓诊病。”里弄名医们的存在,对于城市民间防治疫病、形成正确医疗观念,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例如媒体上有人致函感谢洪德里的名医凌仲昌:“余病痨三年,家父误信庸医,乱服伤药,病转加剧。适值父病胃痈,口唾秽痰,余与妹传染疫气,雪上加霜,待死而已。幸余庆叔介绍凌仲昌先生,医治兄妹,转危为安痊愈,特登报鸣谢。”

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第5张

《申报》上介绍洪德里名医的广告。

各类私人诊所和医社就在里弄中开设起来,甚至在此形成了行业集聚效应。洪德里作为早期石库门里弄,开间面积大,厢房多,居住在此的医生也多,成为了诊所和医社的聚集之地。如洪德里488号的中西医社,即是当地士绅邀请在江浙战争中医治伤兵而成名的西医孙卫灵和中医冯昌焜合组而成,该医社每日上午开诊施药,注重用中西疗治法治病,主治肺结核等病。至隆冬时节,民众患肺结核咳嗽等症甚多,该医社特定通融办法,“每日上午作为送诊时间,只取号金两角,以故求诊者极形拥挤”,获得民众送匾表扬。洪德里478号,则是著名中医杨志一与朱振声合组的诊所,同样远近闻名,“连日往诊者,颇不乏人”。这些里弄医疗机构充分利用了里弄住宅区的客源优势和城市中心的交通优势,也利用了相对于大医院的诊费优势和空间便利优势,打出了自己的品牌与口碑。 

沪上名医养成所

众多初出茅庐的年轻医生也常选择在里弄中创业,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些留学归来者。20世纪初是中国医学学生留学西洋的热潮,1920年代后大批留学生归国。这些海归年轻医生喜爱新式生活风格,多选择租住于后期的石库门里弄或者新式里弄。回国之初的他们,尚未在上海的医学界成名,面对应聘竞争激烈的各大医院,并不具备入职优势,往往先选择自我创业,在里弄居所内开设诊所,以维持生计。

周景文博士,上海同济德文医工专门学校医学预科毕业。1921年留学德国,入佛莱堡大学医正科,1924年经德国国家考试毕业,在该大学眼科院实习一年,考得博士学位。次年入捷克城德大学眼科院任职二年,为眼科专家Aelschnig院长之助手。在其他德奥瑞各著名眼科院中,亦均考察实习。周景文回国后,设诊所于跑马厅对面的同福里133号,主治内外目疾与眼部创伤,诊所“内容设备,颇为完美,一切器械,皆最新式,举凡德国大学眼科院所备者,尽皆有之,允推独步”。

李善畯(仲康)博士,浙江省南浔镇人,毕业上海同济大学医科,1928年赴德留学,翌年即受德国罗斯托克大学博士学位,至柏林任大学医院内科部医生。继转维也纳肠胃病专科医院研究,1930年又任汉堡大学附属病院义务医生。回国时在德购置众多内科治疗仪器,开设诊所于同福里东六弄24号。

这些年轻的医学“海归”,在创业初期往往将住宅的下层或者前排临街的房子改造为简朴的诊所,自己与家人居住于上层或后面的居室。例如盛佩玉回忆曾朴先生之子曾耀仲回国之初在祥康里的诊所:

老先生还有个儿子留学德国,是位内科医生,名曾耀仲。他的诊所设在他住家的下层,他住的老式墙门房子,地段很好,在跑马厅大自鸣钟对面的一条马路上,名“祥康里”。檐头挂只鸟笼,养了只八哥,会学几句人话。诊所里没有护士,只有个男助手。

曾耀仲在祥康里的私家诊所行医小有名气之后,受聘于上海公立医院,任内科主任,抗战时被推举为院长,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第二人民医院院长,成为治疗伤寒病方面的专家。里弄中的小天地,既是年轻海归医生们暂时落脚的创业空间,也是为日后成名而提升技艺的“梦工厂”。

上海弄堂里的小诊所  第6张

1947年《上海行号路图录》中,祥康里内外空间里的医疗机构。

据《上海卫生志》记载,至1948年底上海私人诊所大多数设在市区,名医以南京路、北京路、四川路、白克路(今凤阳路)、梅白克路(今新昌路)和外滩一带最为集中。在商业特色氛围和产业集聚效应下,一些里弄也聚集起医疗产业链。例如祥康里因为诊所、医社的聚集,很快药房、药铺等营业也开始增多,随后制药厂等医药工业也加入进来。当时以引进西方先进的药品经营模式而著称的华美大药房,就曾在祥康里自建长生化学制药厂,主要生产家庭常用成药,著名的如“狮球”牌华美十滴水、海力福命丸、疗百肤药膏和速治而针剂等。 

折射上海精神与品格

里弄住宅是近代以来上海市民主要的居住地,又混合了诊所等工商业、服务业的营业场所。这种不同功能交融的空间形态,也折射出上海人的精神与品格。

里弄住宅与以商立市的近代上海几乎同步发展,其空间样式凸显出上海人海纳百川的开放品格。上海居民能够接纳工商服务业在居住空间中存在与发展,如鲁迅先生所述,将弄堂里的买卖吆喝、商业气息视为生活情调,显示出其热爱生活之下大气谦和的包容心态。

自晚清崛起以来,上海经济飞速发展,各类行业竞争激烈,用地空间寸土寸金。尚无力经营大型工商业的业主,纷纷选择于里弄居民区内开设营业。以小诊所为例,通过对里弄住宅的功能混合改造,在节省成本的同时,以服务附近居民为目标,通过“螺蛳壳”里的努力,在服务街坊邻里的同时,也改善了自己的生活。其创新的背后,又反映出一种开明睿智的处世态度。

正像上海人心中的亭子间一样,小弄堂里的小营业也展示了上海人奋斗的精神底色。以弄堂里的小诊所为例,很多外地的医生、年轻的海归甫一到上海滩,尚未具备入职大医院的资格与名声。但他们既没有眼高手低而愤世嫉俗,亦未灰心丧气而自怨自艾,而是通过开设弄堂诊所,从争取邻居与熟人的口碑做起,去提升技艺、磨炼心气、适应市场,以另一种路径最终成名成家。弄堂营业就像一所自我修习的学校,既局促渺小,也温馨励志,反映出追求卓越的海派精神。

(作者陆烨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 副研究员)